贾平凹的画,有人说画得非常好,有人说他不会画,画出来也当然不好。但这两种人是不同的。凡是懂画的人都说贾平凹的画好,越是懂画的人,越说他的画好。懂画的人,只看画,以画评画。不懂画的人,看不懂画,根据分析,他们想象,一辈子专门从事绘画,努力创作的尚且不好,贾平凹是作家,没有经过绘画的基本功训练,怎么能画好画呢?因此,不要看便知他画不好。继之想象,凡是说贾平凹画得好的人,肯定是乱吹。分析属理论性的,理论上分析完全不可能的事,事实却有完全可能的;古今中外的先例都太多了。毛泽东从故宫借出来古代书法作品观看,有人说他学习十分认真,其实他也不过认真几个小时,他一生忙于打仗、革命、社会主义建设,哪来的时间去研究学习书法。那些专业书法家把写字当做日课,“三更灯火五更鸡”,毛泽东练字时间连他们十分之一都没有,从理论上分析,毛泽东的书法绝对赶不上专业书法家,但事实上毛泽东的书法却远远超过了许多专业书法家。
从古至今,一生努力于画而未成功的人,实在是太多。未受过专门训练,至少说从小到青年时代都未学过画而后来成为大画家的例子却不在少数,金冬心50岁开始学画,吴昌硕也是50岁开始学画,都成为一代大家。台港有一人,70岁才开始画画,也成为名家。
凡·高当过助理牧师,考过神学院,他并没有正规学过画,马蒂斯小时不但没有学过画,对画也没有兴趣,他原先是学法律的,但他们后来都成为世界闻名的大画家。
王维是大诗人,苏东坡是大文豪,他们都是美术史上重要的画家。
我曾为贾平凹的画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一超直入如来境》,有人说我在瞎吹。实际上我从来不瞎吹,贾平凹没有经过绘画的基本训练,他只和一些画家略有接触,但他的悟性好,一下笔就进入最高境界。犹如学佛,他没有经过坐禅习定的渐说苦修,没有经过罗汉、菩萨,而一超成佛。无数人自幼至老,吃斋念佛,布施、持戒、忍辱、精进,各劫而未成菩萨;有人杀人放火,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水浒传》中鲁智深“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老僧好杀,昼夜一百八”,最后却成善果。绘画亦然。
绘画成功与否,在悟性,而不在基本功;在胸襟之不俗,而不在功力之苦,在天赋,而不在勤修。贾平凹虽然“平生不修善果”,但他的画却一超而直入如来境,一跃而到最高境界。
贾平凹的画不是民间画,不是画家画,而是文人画。文人画讲究的不是形似,更不是红配绿,甚至笔墨之工拙可不计,要的是一种趣味、一种境界,特别是一种脱俗的情调。笔墨的工拙固可以不计,但要知道笔墨的格调,绝不可庸俗。
中国绘画的笔墨来于书法,贾平凹的书法估计没有临过太多的碑帖,他的技巧也并不太高。书法的最高境界是从有技艺到无技巧,所有的艺术作品,技巧愈少而艺术品质愈高,过于讲究技巧的作品,格调必不会太高。而贾平凹的书法省却了“有技巧”的阶段,也是一超而直入“无技巧”的阶段,他随意挥洒,却表现出西北人浑朴厚重、沉着大气的风格,所以,他的书法也是专业书家所达不到的。他写不出专业书家提按转折、导引顿挫的技巧,他也不知道“侧不得平其笔……先右揭其腕,次轻蹲其锋”,“夫侧锋顾右,借势而侧之,从劲轻揭潜出”,“勒不得卧其笔……”等等,他只是下笔直书,显其本色,但书法家也写不出他那雄浑厚重的气势。
他的绘画特点,生拙、厚重、浑朴。他画马,用浓墨枯笔随意挥洒,似马似羊,都不计较,然后用红色涂抹几下,浓淡干湿任之,一派大朴不雕的境界。他画《宠物》,用浓墨涂抹几下,画出狗身的狗尾,再用淡墨画脸,眼睛处留一道白痕,稚拙而单纯,令人喜爱。他画《骑鱼钓鱼》,全用书法的粗线,他画出了厚重和浑朴。他画《玉米》,对比强烈、有趣。他画《一根线的故事》,人物造型比例不准,而看上去很舒目。他画的《邻家的少妇》不准而准,嘴歪眼空,但美丽动人。他画《文革的故事》,画中毛泽东和林彪并立,要说结构、比例,也都不准,但却十分神似,一看便知是毛、林。有很多专业画家,画人像比例、结构都对,却未必像,而贾平凹画的却不似而似。黄宾虹说:“画有三,一、绝似物象者,此欺世盗名之画;二、绝不似物象者,往往托名写意,亦欺世盗名之画;三、惟绝似又绝不似于物象者,此乃真画。”贾平凹的画就是这种“绝似又绝不似于物像”者。所以他的画乃是“真画”。
今人能看懂贾平凹之画者,已是高人,非真懂画者不可知其妙。而那些不看画或看了但不懂的人靠理论分析而说他不会画者,真应该好好学习点鉴赏知识,知道一点中国艺术的奥妙。贾平凹的画,备乎理而不拘乎形,全乎神而不徇乎俗,得其趣而不计乎法。
陈寅恪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明人李日华说:“大都古人不可及处,全在灵明洒脱,不挂一丝,而义理融通,备有万妙,断非尘襟俗韵所能摹肖而得者。以此知吾辈学问,当一意以充拓心胸为主。” 贾平凹的文和画正是如此。若以形似墨色求其画者,真乃缘木而求鱼,潜渊而摸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