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岛慎一是日本当下的书画评论界权威,原日本二玄社总编辑,与赵朴初、启功以及海上诸多老一辈书画大家交往深厚。前不久在东京参加“海派东渐”研讨会与展览而接受专访时,他从吴昌硕等海派大家被日本接受谈起,直指当下中日书画界创作与交流中的一些核心问题。
日本书画评论界权威,原日本二玄社总编辑西岛慎一
“当下中日书法界最严重的问题是不注重思想与学养,而追求表面的形式。”
“影响日本艺术极大的‘南画’在日本已没有延续与传承,这是很遗憾的!” “我以为苏东坡、董其昌的书法理论,在现代也是很重要的。”——这是年已八旬的西岛慎一先生的一系列观点。
西岛慎一是日本当下的书画评论界权威,原日本二玄社总编辑,与赵朴初、启功以及诸多书画大家交往深厚。
西岛先生主持日本二玄社时期无疑是二玄社的黄金时期,二玄社秉数十年之功,成功复制了数百中国书画史上的赫赫巨迹,成为连接历代书画经典与当下艺术家与艺术爱好者的桥梁,其影响至今仍然极巨。而西岛先生精于赏鉴,对于中日书画的交流与发展有着诸多真知灼见,在日本书画评论界一直影响巨大。在2015年4月14日的“海派东渐及与日本的交流”研讨会与展览上,西岛慎一先生早早来到现场观摩并进行了发言。
其后在下午约访时,西岛慎一先生歉意地表示因撰写文稿,只能晚餐后8点半进行,且他会专门赶到我们下榻的酒店。当晚大雨,就在我们担心西岛先生是否会如约前来时,8点20分,儒雅的西岛慎一先生一身风衣,弯着腰,撑伞提前而至。他笑言:“你们所住的这家宾馆也是启功先生到东京时下榻的,启功先生生前,他到日本下榻于此,我便会过来,和他谈艺论道。”
西岛慎一先生对中国书画史如数家珍,论及中日书画交流上的一些话题,相契处极多。对话期间,他不时用汉字在纸上写着一些关键词,读之心有所会,让人体会到中日同文同种绝非虚言。访谈一直持续到晚上近11点,送西岛先生返回东京市中心一处普通的巷子时,路上仍有水,灯光映着西岛略有些弯曲的身子,让人感到的却是一种性情与对中国传统文化发自骨子里的热爱。
西岛慎一时不时写下访谈关键词
日本对吴昌硕的真正接受始于河井仙郎
记者:西岛老师你好,我想我们还是先从晚清以来赵之谦、吴昌硕等海派大家被日本的接受谈起吧?您怎么看这样一个接受过程?
西岛慎一:日本的书法开始于中国的书法或者汉字。就近现代海派书法来说,其实最早被日本接受的是吴昌硕先生,其后才是赵之谦。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发达了,所以文化人也去中国寻找心仪的金石书画。
岸田吟香(1833-1905)在上海办有乐善堂,他与上海文艺界交往很多,他向日本介绍了中国的文人与金石书画家,也开始介绍吴昌硕的图章、印。
后来河井仙郎接触到吴昌硕的印,给吴昌硕写信,说你刻得特别好,我想做你的弟子。这是在日本最早介绍吴昌硕的一个起因。因为河井仙郎的推广等原因,日本开始知道吴昌硕。他在日本的第一本画册就是文求堂的田中庆太郎出版,也许是河井仙郎为介绍自己的老师而求田中先生做的。通过在日本国内的介绍,后来影响又返回到上海,在上海有很多的日本人他们就开始渐渐知道了吴昌硕。
日本藏吴昌硕书法作品精选
另一方面,吴昌硕的书画正好很对日本人的胃口,他是文人画一脉——日语中叫“南画”。通过在日本高岛屋的展会,又展又销。到明治维新的时代,像横山大观这样的人物,他把南画改革成日本画,第二个是西洋画进入他们的国家,但是很多传统的日本人还是迷恋着南画,这个时代正好来了吴昌硕,正好迎合他们的胃口,觉得这种南画是值得日本人欣赏、收藏和研究的,特别关心。
至于赵之谦,河井仙郎跟着庆太郎去了上海,在上海发现赵之谦的作品又好又便宜,所以他买了很多,然后到日本开始宣传弘扬赵之谦的书画印,因为他在关东,影响较大,在关东,大家都研究赵之谦了,但当时在关西还没有。昭和十七年(1942年),河井仙郎和他的弟子西川宁在日本搞了一个大型的赵之谦介绍展——影响更大,西川宁没有具体地跟河井仙郎学篆刻书法,但整体的中国汉学是跟河井仙郎老师学的,因为河井仙郎老师去了中国,所以他强调我的老师就是河井仙郎,而河井仙郎的老师是吴昌硕,这样吴昌硕的影响在日本就连起来了。
记者:怪不得,西川宁是后来青山杉雨的老师,一直钦慕赵之谦,也就是说西川宁承认河井仙郎是他的老师。
西岛慎一:对。河井有两百多件赵之谦的作品。西川宁与河井配合,一起做了赵之谦大型的展览。西泠印社后来出版了赵之谦《悲盫賸墨》,一共十册。1912年,这个时候赵之谦在中国也开始有名,有人介绍他了,日本人先买,涨价了,有名了,西泠印社也介绍,然而中国人也开始收藏。
:其实也是墙内开花墙外香,然后再转到国内。
西岛慎一:是的。上海的收藏界也很了解日本的情况,古董商也开始注重买卖,赵之谦是这么一个背景。
澎湃新闻:很有意思的是,齐白石也是上世纪20年代被介绍到日本,但我觉得日本人现在对吴昌硕的认识上,或许感觉上其地位比齐白石要高,而另一方面,现在在中国国内其实是齐白石价格比吴昌硕价格要高,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西岛慎一:齐白石在1949年以后在中国尤其受到重视,这当然影响到日本,日本人其实也接受齐白石,但他有一个问题,他在日本没有传承关系。
澎湃新闻:其实齐白石最早是1922年被介绍到日本,是陈师曾介绍做的展览,并不是1949年以后才被日本人接受的。
西岛慎一:齐白石不属于海派,所以日本人并不是太重视,日本人重视海派文化——这是说当时。中国本身也是,民国时期,文化经济在上海,政治在南京、北京,是这样一个背景,日本人对上海的海派文化研究、追崇很多。
另一个关键是师承问题,吴昌硕为什么搞那么大,你看有河井仙郎、西川宁,包括西川宁的弟子青山杉雨在弘扬吴昌硕,而齐白石,在日本并没有他的弟子,没有非常了不起的弟子,这必须要有人宣传
当下日本已没有“南画”的延续与传承
澎湃新闻:这是在日本当时脱亚入欧的背景下。有一个问题,历史上“南画”对日本艺术的影响巨大,那么,在日本当下,“南画”还有延续与传承吗?
西岛慎一:几乎是没有的。当下日本在水墨方面主要是书法家和篆刻家,而绘画方面基本没有“南画”这一脉了。
记者:这实在是让人遗憾的。还有,现在研究吴昌硕的是金石书法家居多吗?
西岛慎一:在日本研究与喜欢吴昌硕的是日本的书法家和篆刻家,而不是画家。日本对中国书画的理解是比较片面、偏激的。比如黄宾虹先生,在日本就没有人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记者:你认为黄宾虹等在日本不知名是什么原因?
西岛慎一:因为没有弟子在日本。就是因为没有像河井仙郎这样崇拜自己老师、宣传老师的日本人,也没有像金城那样宣传北京画的画者,清代“四王”在日本也没人知道,没人喜欢,“四王”在日本也没有好的作品收藏。
记者:可能和“扬州八怪”在日本的遭遇有异曲同工处?
西岛慎一:对对,日本对中国绘画的传承是比较偏的,喜欢这一部分,而不是整体的。
:您认可日本对待中国画这样的态度吗?
西岛慎一:我觉得不一定好。因为(当下)如果再有真正的赵之谦和真正的吴昌硕,会不知道,会不理解。日本的艺术家、画家对这个理解比较差,不是现在,再古一点是江户时代的日本人,当时对董其昌文人画的理论比较有接受能力。江户年代,在日本,艺术家是必读董其昌《画禅室随笔》的,一般程度低一点的也会去学,但现在日本的文人画作为一个支柱,中断了。
他们对真正文人字画的研究是没有深度的,所以王铎非常流行。它是一种表现形式,不去进入他的思想研究,对他的表现形式研究,很浅,是比较浅薄的表面现象,不是内里。包括对后来王铎以后的赵之谦、吴昌硕的研究,也主要研究它的表现而没有注重它的内涵,所以我担心这是一个肤浅的研究,有这种倾向。
澎湃新闻:这种注重表面而不注重内在的问题在当下中国也存在。1950年代以后日本书道界开始兴起中国寻访,对日本书坛的触动,意义很大吗?
西岛慎一:因为大家都到书法故乡去访问,以后日本的书法就产生一个非常大的发展。第一个是1958年跟随丰道春海到中国访问的年轻人,后来都是未来日本书道界的领袖,比如青山杉雨,他们年轻的时候体验了中国书法故乡的理解,主要的旅行一般就是上海、北京比较多。我们这次研究就涉及当时很多不同城市的中青年书法家,应该说感受到、领悟到很多中国文化的精髓,接触了书法故乡的风土人情。第二,他们进入北京、上海等等各大博物馆、美术馆,看了很多他们的藏品,包括王铎等等,对他们这些年轻人触动很大。第三个是跟当时中国书法家的交流。青山杉雨看了很多的中国书画,他感受到中国书法其实更注重中国的石雕艺术、青铜艺术、瓷器艺术等等,好像书法是非常微小的存在。他认为真正把书法继承好发展好,必须要吸收各种艺术的滋养,研究书道、书法的理论、人文大背景,才能真正使书法有所发展,形成一个有一定厚度的新的书法。
澎湃新闻:其实就是“功夫在书外”。
西岛慎一:对。所以青山杉雨经常去中国,他买了各种中国艺术品,在家里看。1972日本不少书道界人士去了龙门石窟、西安碑林,还到敦煌去,后来又去体会江南风情……也就是不光是通过书上去研究中国的书道,而且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用手去抚摸中国这些书法的名胜古迹,促进他们书法创作往前走。因为拿了很多的一手资料,所以在日本出版了很多书来介绍中国的书法。不光是书法,介绍中国绘画的书也很多,1972年中日建交以后,就更热了。还有与中国书法家的交流,到现在其实一直在继续吧。
这样对日本的书道界有一个很大的刺激作用,中国古典这么多的东西能去接触,是一个大的刺激、推动。相反的,对中国书法界也是有一定的影响力。
更严重的是不注重思想而追求形式
记者:我们谈谈书法体制的问题,我们知道日本是师徒相承,学生一定要学老师的书法,中国当然也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对经典的理解。您怎么看中日书法传承之间的区别?
西岛慎一:在日本社会中,书法是一个很小的存在,传统的书法还是要延续下去,所以日本人学习书法,是通过每年搞展览,把书法的价值完整地沿袭下去,他们用这样一种手段来进行努力。在书法的展览上,用表现形式要把书法延续下去,是可以做到的,可是每年办一次展览,希望要在思想上有发展的话,其实是有很大的难题。我看中国的书法,好像比较注重个人的个性,还有对书法理论也缺乏一个研究,每个人的书法好在哪里,这种研究、艺术评论好像也缺乏。百花齐放是对的,在一个同样的层次上,大家都在自由地表现,好像现在没有这样一个巅峰。不像几十年前,都是有代表性的书家人物,而那些人也自觉争取成为经典的传人。以后的人,以后这近十年、二十年这些书法家,主要的问题是他们动机不纯,动机纯的人太少。好像一些书法家协会的负责人,有的或许认为用官职可以来保证他的书法质量。
记者:这很可笑,有的是用职位来保证他的书法收入。
西岛慎一:是的,等于用官职来证明他的书法有水平的意思,把官位等于水平,他到了这个官位,水平就到了这个级别了。我以为苏东坡、董其昌的书法理论,在现代也是很重要的。我觉得现在书法家的作品能体现出他们对苏东坡和董其昌书法理论研究的,我几乎看不见。
记者:其实还是有的,可能你发现的比较少。因为中国人口基数这么大,总有一些高人甘于隐居、甘于淡泊,也不屑于所谓的艺术界的官职。
西岛慎一:我想我明白这一点。
记者:想再问一下,你希望中日书法界现在如何交流?
西岛慎一:书法交流更重要。我的记忆当中,中国的书画到日本来交流,最成功的就是1988年这一次,我从一开始就参与筹备。当时先是仅仅搞一个兰亭笔会、兰亭书会——但比这个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的西泠印社还没有恢复,应该把西泠印社恢复起来,所以必须搞一个书法交流会,然后在西泠印社又搞了一次。当时的“兰亭书会”,启功、沙孟海还有青山杉雨、村上三岛等都参加交流。这个展览还拿到东京、大阪、岐阜,岐阜市跟杭州市是姊妹友好城市,所以也到了杭州。
1987年,中日书法家共同参与的兰亭曲水之宴会
(图中央三人左起分别为沙孟海、青山杉雨和顾廷龙)
真正有意义的交流是很难做成的,小的交流每天有,但对社会没有影响。怎么来组织这个活动,这是一个关键。现在日中的交流好像没有这个余地,都有一些比较麻烦的事情要做,像当时青山杉雨他们,觉得这个应该做的就做了,而当下缺乏能做这样判断的人物。
记者:现在日本没有青山杉雨这样的人?
西岛慎一:我一直跟随西川宁、青山杉雨两位先生,和他们两位先生有很多的交往。他们代表了日本现代书法的最高峰。西川宁12岁就可以作汉诗,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养。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纯粹地单取内在修养,而经常用表现主义的方法来创作书法。青山杉雨先生是西川宁的弟子,他的作品里有更多的表现主义因素。但他对修养依然有着较大的追求。像现在的中国书法,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也就是“诗心”,内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