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记述中,齐白石被描述得像是个孤傲、吝啬、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倔老头。但当我将一些记述的碎片拼凑起来看,感到这个年逾半百跑到京城,一路拼杀,最终获得巨大成功的“湘潭老木匠”,具有超凡的情商。
齐白石自诩其诗书印画中“诗第一”。他写给自己人生中几位贵人的诗,就体现了极高的情商。
齐白石到京城后一直被主流画坛排挤,画也卖不掉,便很努力地试图扩大社交。有一次,他去凑一个大官家的“派对”,满座阔人,见其衣着平常,又无熟友周 旋,谁都不来理睬。齐白石正感窘迫,进退两难,梅兰芳来了。之前,齐白石已由齐如山引荐拜访过梅兰芳。梅兰芳与之恭敬寒暄,顿时令宾客们对齐白石另眼相 待。
像这样的事,一般人过了也就过了,但齐白石不。他回家立即很认真地画了一幅《雪中送炭图》,并题了一首诗,送给梅兰芳。诗云:“曾见先朝享太平,布衣蔬食动公卿。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
许多搞艺术的人,自尊心和自卑感特别强烈,很少肯承认自己的落魄和窘困(除非他发达后回忆过去);有人帮他脱离了窘困,他也羞于承认。齐白石却相反,他以农民的质朴和精明,坦然表达自己的窘困和感恩。
同样,齐白石也诗赠顶着反对压力邀请他这个“乡巴佬”到大学执教的徐悲鸿:“草庐三顾不容辞,何况雕虫老画师。海上清风明月满,杖藜扶梦访徐熙。”“一朝不见令人思,重聚陶然未有期。深信人间神鬼力,白皮松外暗风吹。”
对大恩人陈师曾,齐白石依然用诗表达情感:“君我两个人,结交重相畏。胸中俱能事,不以皮毛贵。牛鬼与蛇神,常从腕底会。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我言君自知,九原毋相昧。”
这首诗中言及的“皮毛”,涉及齐白石与吴昌硕的一段公案。齐白石到北京画坛闯码头时,吴昌硕在中国画坛已如日中天,俨然画坛领袖。齐白石对吴昌硕极为崇 拜,他遵陈师曾的建议,改变画风,走吴昌硕开辟的画路。1920年,齐白石托胡鄂公在上海请吴昌硕为其写“润格”。旧时画坛,由名家前辈写润格,等于拿到 了“卖画执业证书”。但大名家的润格不会无缘无故给你写。首先要给钱。据齐白石自述,这钱估计是由胡鄂公出了。但仅仅出钱,吴昌硕也未必会给一个名不见经 传的乡下木匠出身的画家写润格。齐白石写给吴昌硕的一首“拜码头”的诗看来是起了神效:“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 来。”意思说,全中国我就服古代的徐渭(青藤)、八大山人(雪个)以及现在的您(老缶),我愿意轮流到你们三家门下做走狗。当然,按照中国传统礼仪,说话 为文一般倾向“贬低自己”“抬高别人”,但不管怎样,吴昌硕看到这首诗不会不受用。
然而,数年后正当齐白石的卖画生涯开始好起来了,一个流言严重伤害了齐白石。那流言说,吴昌硕说:“北方有人学我皮毛,竟成大名。”虽然至今没有证据证明这话是真的出自吴昌硕之口,还是小人搬弄是非,但这 种说法想必让京城所有腻味齐白石的画坛同行弹冠相庆,也让事业刚有起色的齐白石很受伤。齐白石的情商又一次发挥了奇效,他没有像今天许多画坛愣头青那样一个不如意就破口大骂,而是吞下苦涩,别出心裁地找到一句徐青藤写的句子“老夫也在皮毛类”,刻成闲章,盖在自己的画上。这就好比美国独立战争时,英国兵唱 “Yankee Doodle(扬基歌)”来嘲笑美国殖民地的人粗鲁和低品位,不料华盛顿将军索性将这首污辱他们的歌作为军歌,一路唱响,直至迎来美国独立战争胜利。
但如果我们认为齐白石的成功仅仅因为他的情商,那就谬之远矣。虽然齐白石对吴昌硕的“皮毛”说耿耿于怀,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对吴昌硕艺术的崇敬,直至 晚年他还经常观摩研究吴昌硕的画作,以吴昌硕为师,亦以吴昌硕为赶超的对手。他还曾对好友胡佩衡私下坦言“一生没有画过吴昌硕”。
另外,他情商虽高,但不是虚情假意。齐白石一生不忘徐悲鸿的知遇之恩,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徐君也”。徐悲鸿去世后,人们怕年事已高的齐白石受不了刺激, 一直瞒着他。他问起时,总说徐悲鸿出差或出国了。这样捱了一年多,齐白石怀疑起来,忍不住雇了三轮车,去徐家里探望,看到“徐悲鸿纪念馆”的牌子,顿时都 明白了。他缓缓步入,坐在原来与徐悲鸿见面时经常坐的沙发上,长时间沉默。在徐悲鸿的遗像前,他深深鞠躬,说:“悲鸿先生我来看你了,我是齐白石。”
一个艺术家的成功,不是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