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有文脉,画有画脉。但文脉对于一个国家尤其是发达国家来说是灵魂,是国家精神的集中体现。画不是。从大的方面讲“文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画可能是不朽之事,但不是经国之大业。思想、学术、历史可以通过文永久、准确、完整地传播下去,用画来传播其效果就微乎其微了。自从文字产生以来,各种学说、思想及历史都是靠文字传流下来的,不可能靠画传流下来。
“半部《论语》治天下”。直到现在,我们都靠一种主义,一种理论或某种思想治理天下,这都是文脉的一部分,不可能靠画去治理天下。一篇文章可以治天下,一篇文章可以乱天下,“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就是靠一篇文章吹响的。画的功用不会有如此之大。有很多人是因为读了一本书或一篇文章而走上了革命道路,或走上了献身民族事业的大道,画的力量不会有这么大。
读书不独能改变人的气质,而且能养人的精神,长久读书(优秀的书、高雅的书),人的心胸开阔,气质非凡。“腹有诗书气自华”,内在充实的是文雅之气,表现在外的“华”也绝不同于凡俗。画家画人物重在画出人物的内在气质,工人、农民、士兵、商人(奸商、儒商)、卖菜的、挑担的、文人学者、教授,各有各的内在气质,这气质正是内在蕴藏的外现。人们经常说“学者气质”而不说“画家气质”,也不说“作家气质”,更不说“农民气质”(其实各有各的气质),就因为学者以读书为职业,读的书多了,这气质必然非同一般。作家、画家也必须读书,但较学者读书为少,气质也无法和学者相比。而且学者读的书非浅薄之物,多高深之理,义理融通,文精词妙,境界非凡,人的精神在读书中得到涵养,精神变了,气质也变了。孔子说:“古之学者也为己,今之学者也为人”。“为己”就是充实自己,丰富自己,改变自己,自己好了,为政自然公正有方,作文自然高雅有理,绘画自然格调不俗。
艺术是自我代表,绘画更是自我表现,你的气质不凡,格调高雅,学问精深,人品不俗,自然会在画面上有所表现,心手不可相欺。当然需要一定技巧,艺术的表现方式是技巧,没有技巧无法表现,有了技巧,表现了你自己,你没有学问,在画上怎能显示出学问;你没有不凡的气质,画面上怎能显示出不凡的气质。多读书,多为文,改变你的气质、精神,才能改变你的画。技巧是表现的手段,人才是主体。人的改变靠文,不能靠画,画的改变也靠文。
明李日华有一句名言:“大都古人不可及处,全在灵明洒脱,不挂一丝,而义理融通,备有万妙,断非尘襟俗韵所能摹肖而得者。以此知吾辈学问,当一意以充拓心胸为主。”正是这个道理。
中国历史上是文官治政的国度,唐人“以诗取士”,诗写得好才能中进士,才能做官。而西方一直是贵族和教会把持政权,贵族和教会需要艺术,全由匠人去创作,匠人的审美观决定艺术的品质。而中国的文官需要艺术,一方面以文人的审美左右艺术,一方面文人自己参与创造艺术。所以世界上只有中国有文人画,而且其他画种和艺术也都借鉴中国画,文人画又以书法为基础,书法更是文人的专利和文人必备的基础。
文官治政,一切都要以文为基础。中医、园林、绘画等等,都有很强的文化性。画上要题诗,还属于文在画上的形式,更重要的是内涵。董其昌题画诗云:“一一毫端百卷书”,每一笔上都蕴藏有百卷书的基础,好的文人画上一笔一墨中都有百卷书、千卷万卷书的底子,否则不可称为文人画,也不会有文人画的内涵。明代的周臣曾指导过唐寅绘画,但后来画的名气赶不上唐寅。有人问他,老师不如学生,应作何感想。周臣回答:“但少唐生三千卷书耳。”周臣在绘画技法上可以作唐寅的老师,但画境和画的内涵都赶不上唐寅,还是读书少了。不读书,不学文,岂能作好画。
前面说过,文的功能大于画,孔子、庄子的思想,黑格尔、达尔文、马克思的思想都是靠文传播,不可能靠画传播。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只可游之而已。儒家又认为艺术是“小道”(“虽小道,必有可观焉”),“小道”的作用赶不上“经国之大业”的文,但这个“小道”又必须建在“大道”的基础上,没有文的修养,文的内涵,这“小道”决不能成功。所以,从这一点上看,中国绘画又不是小道。
邓椿在《画继》中说“画者,文之极也”,又说:“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表示了他对文与画的关系之重视,画成为文的最高表现了。
前面说到文脉与画脉,文脉至为重要,但中国的画脉中又一直有文脉的内涵和基础。所以,画和文是不可分的。否则便是画匠之画,便是庸俗的画,格调不可能高。至于在画上题诗文,乃是文人画的另一形式。尚不在此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