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而非见,“神遇”最要。《庄子》之《养生主》述庖丁解牛,其中有“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语,于书画甚为切实。艺事非斤斤于点画,“神遇”最要也。技术精熟而后至精神自由,已无关技,“技进乎道”非论技,眼中无技也。“道”之何在?即庄子所谓“游”,精神逍遥,从容悠然,道自在耳。
古砖自清以来为书家新取资者,开碑学新脉。嘉庆年间,江南出土南朝墓砖甚多,两侧多文字,张燕昌,陆心源等藏弆甚丰,古砖进入金石研究视野。陆氏作《千甓亭古砖图释》二十卷,著录八百余种,其中多吉语,署年号尤多,时见反文。余作隶多喜其简率、生拙、古朴,时见新意活泼处,别于庙堂正体。唯文字重复者多,难拓展新字,是其缺憾也。
唐楷一体清人最重,延至今日,而楷书之风实多矣。或晋楷,二王是也;或魏碑,“始平公”是也;或写经体,敦煌遗书是也。又有隶楷,行楷等不一而足。唐楷亦有褚颜柳欧,各见其擅。褚体重妍,与二王一脉;颜体重筋,实通篆法;欧法重峭,多见刀意。余以为初学宜晋楷,魏碑唐楷宜后学,写经一体宜工而后补,可见奇趣。清人唐楷重颜,亦与碑学重“质”轻“妍”合辙也。
书画常现文学母题,陶元亮《归去来辞》入书画,一例也。历代著录唐人郑虔,北宋赵大年,南宋梁楷、马远,元钱选、赵子昂,明文徵明、仇英、吴伟、唐寅,清华嵒等皆作元亮像或《归去来》,或风高气逸,或葛巾漉酒,或釆菊抚松。《归去来》画卷历代相传,书家录此者,不胜枚举,若子昂书《归去来辞卷》,高洁清芬,卷后白描元亮手执竹杖,萧散恬淡童子手捧竹笈相随,与其诗作相呼应。明陈老莲曾作元亮《归去来》赠周栎园,亦有“入则孔明,出则元亮”意。《洛神赋》,《兰亭雅集》,《赤壁赋》等文学图式亦历代相沿。经典文学母题,往往寓于艺术之中传承,文心相通也。
艺事一道,始于飘逸,终于浑厚;学问一道,始于厚重,终于放逸。艺学双楫,端庄流利也。
清人高南阜书印兼擅,尤以隶胜,谷口之后最得古者。丁巳右手废后,笔墨之役以左手驱,生涩别扭,不能工也。常闻今人大夸其左书之妙,实乃“病书”也,先生精心之作多右手所作,其“左书”不必以“艺”过誉。清人以其与冬心,板桥同为“八怪”名之,或因“左书”生“怪”,拙意与碑意同,终非自然也。历来以左书作书少见工者,况南阜以病废不得已而为之耳。
佛家有“舍”“得”语,艺事亦复如是。黄宾虹曾有语论对景作画要“舍”,追写物状要“取”。何者“舍”,何者“取”,各有造化。“舍”其枝蔓,“取”其内核,所谓以“简单”象征“繁复”,“空灵”表现“具体”之“得”也。
书中点画之美,章法之趣极可覃思。经典之作,或粗或细,或密或疏,或大或小,可夺得天工也。书谱语云“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初月之纤,晶莹剔透;众星之列,灿然排列,何其美哉!
清初山水,多重四僧。和县鹰阿山樵戴本孝山水,尤当重之。闲读先生之作,两翁对弈于山水间,题诗云:“一局在两间,今古自终始。秋山总无言,幽人得静理。”甚得禅境与艺理。“今”“古”终始,静中求得,何其妙哉!本孝父戴重,明亡绝食死,其遂以布衣隐居鹰阿山中终老。余喜其性高旷,其画玄远,清而能厚;以枯笔运之,能实其虚,亦复虚其实,极见高明。窃以为清处胜髡残石道人,枯处亦不让程邃垢道人。
论书重“势”,此“书”“非书”之分关捩也。唐张怀瓘曾云:“夫人工书,须从师授,必先识势,乃可加工。”“势”者何?古人所论多矣。若汉蔡中郎“篆势”,崔瑗“草势”,西晋卫恒“古文字势”“隶势”。传为中郎又有“九势”论转笔,藏锋,疾势等。概言之,实直而转曲,圆而易方,平而后斜,静而变动,迟而后疾。“九势”又云“书者,散也”,实指势亦无定法,散其怀抱,抒情而已,此论“书”所以为艺之由也。